2022年10月27日晚,浙江大学“古典学论坛”第46讲“德国古典语文学的危机与‘第三波人文主义’:从尼采到维纳·耶格尔”在腾讯会议和B站平台在线直播。此次讲座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梁展研究员主讲,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林志猛教授主持,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陈戎女教授参加与谈。此次讲座主题新颖、内容详实,诸多师生热情参与。
讲座一开始,梁老师点明此次讲座的三个主题:一、科学主义与历史主义之争: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德国古典学危机;二、尼采的语文学-哲学与维拉莫维茨的历史-传记语文学;三、从历史再次走向哲学:从维拉莫维茨到维纳·耶格尔。梁老师讲到,年轻的尼采便登上了巴塞尔大学的古典语文学的讲坛,当时的古典语文学在方法论上面临着历史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挑战。但尼采对此提出了质疑和批判,他同时反对历史主义和科学主义,试图从古典文化中汲取“新人”之营养,以至于最终背叛了德国古典语文学的传统。《悲剧的诞生》是尼采古典语文员工涯中的第一部著作,但这部作品受到了维拉莫维茨毫不留情的鞭挞。然而40多年以后,维拉莫维茨的弟子耶格尔却一反他的老师揭示古典文化之整体的夙愿,主张从古典研究中拣选永恒的道德教育价值,并希望以这种道德教育价值为核心重建德意志民族的精神性。在德国古典语文学的价值哲学转向过程中,尼采与其反对者的弟子们存在着某种明显的历史连续性和一致性,尽管两者的价值取向并不相同甚至是完全相反。
一、沃尔夫古典语文学向维拉莫维茨的历史语文学转变
梁老师首先阐述了从沃尔夫古典语文学向维拉莫维茨的历史语文学转变。在沃尔夫之前,人们普遍认为所谓古典语文学研究仅仅是对古希腊罗马文献的搜集、校勘和整理,这些零碎的知识之间缺乏体系。在1807年名为《古代科学百科全书》的讲座中,沃尔夫希望改善古典语文学不成体系的混乱状况。在沃尔夫看来,古典语文学就是所谓的经典的古代科学,经典意味着古希腊罗马文学中体现的价值能够超越不同的历史时代,成为塑造人们道德信念和道德人格的价值。然而到了19世纪末期,随着历史意识的不断增长,这些永恒的价值渐渐失去了光辉。
梁老师指出,在维拉莫维茨那里,古典语文学的“古典”二字被抹去了,变成了“历史的古代科学”或者说是“历史的语文学”。沃尔夫试图通过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学确立起的那些能够超越时代的永恒价值,从而改变古典语文学研究所处的混乱状况的想法,在德国历史主义的洪流中被迫瓦解了。到了维拉莫维茨的时代,由于历史意识的增长,以及历史主义这种方法论的侵蚀,导致了沃尔夫提出古典语文学的理想的破败。但在1878年,作为一位古典语文学家的尼采,发表了他的著作《悲剧的诞生》,冲击了在德国语文学领域占据主流的历史学派。尼采从新人文主义理念入手,批判欧洲现代的教育思想。《悲剧的诞生》既是古典学研究,又是对欧洲当时兴盛的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历史主义、现实主义以及进步主义哲学的一种文化批判。
二、尼采的语文学-哲学
随后梁老师阐明了尼采在古典语文学方面的几个贡献。第一个贡献是尼采把荷马视为一个美学判断。尼采概括了古典语言学的荷马问题之争,他并没有像现在的荷马学界那样将其分为分析派、统一派和口传诗歌派,而是按照他们各自奉行的不同文学史理念,将当时的语文学界就荷马问题所持的立场划分为现实主义和艺术家派。在尼采看来,人们在语文学本质的判断上出现了犹豫和不安,其结果是语文学界充斥着无法投入对文学问题思考当中的普遍的慵懒状态,而不去思考荷马问题本身的价值。在尼采看来,真正的荷马问题核心的人格问题。
尼采所关心的并非是一个史诗繁盛的时期,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历史条件,最终使这个时代产生了如此伟大的诗歌和如此伟大的天才。尼采将这个史诗繁盛的时期的原因归结为那个时代存在一种“民族诗性”,即一种深刻的本源性的力量,在最幸运的时代、最幸运的民族,以及由想象和诗歌构型力量构成的最高的机动性当中,产生出这种无法估量的诗歌。在这个意义上,荷马作为创作《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诗人,不是一个历史的流传,而是一个美学的判断,即一个从美学趣味出发人为建构的人格。
梁老师认为,尼采的第二个贡献是揭示出希腊世界中潜藏的竞赛文化。在尼采看来,前荷马时代的残酷性催生了荷马的神话世界,谋杀和罪责催生了古希腊的正义观念和贵族文化。这种文化背后有一套心理机制,充满残酷战争的世界迫使希腊人对生存产生厌恶,从而将生存视为罪责,这便是尼采悲剧哲学的起点。但是希腊人并没有将这种生命冲动视为罪责,而是将其合理化;他们并不将这种竞争文化看作一种负面的东西,而是肯定了战争和求生的欲望。在古代希腊,人们发明了不同于我们当今世界的伦理观念:一方面将不睦和嫉妒看做是引起人们互相争斗和毁灭的恶,另一方面也将表现为荣誉心、怨恨和嫉妒的不睦看做是能够引发人们彼此之间展开竞赛的情绪,后者不是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而是被赋予“神行的善举”。在尼采看来,不和和嫉妒是希腊人独特的伦理学的起点和核心,也是其政治制度遵循的心理机制。
三、从历史再次走向哲学:从维拉莫维茨到耶格尔
梁老师紧接着指出,尼采如此解读荷马饱受争议。例如,维拉莫维茨认为尼采并不是以一个科学家(学者)的面目出现,尼采从直觉得到的智慧部分地是以布道的风格,部分地是以推理的风格呈现出来,反倒是与新闻记者相像。甚至维拉莫维茨直接劝说尼采“走下他教授科学知识的讲坛”,不要当“寻求真理的德国语言学家”。尼采之所以受到前辈和同辈语文学家们的攻击,原因在于他背叛了维拉莫维茨践行的古典学方法。对维拉莫维茨来说,古典文学仅仅揭示出前苏时代希腊人的生活方式而已,并非具有尼采所说的拯救生命的功能。在撰写《悲剧的诞生》之前,尼采就对当时了无生机的古典语文学方法产生了厌烦心理,他希望创造一种真正的“未来的语文学”。他认为下一代语文学家必须尽力获得一些永恒的结论,肩负起继承过去伟大之遗产的责任。语文学家必须学习进行广泛的判断,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些伟大的哲学课题当中,而不是在个别的过道里兜圈子。尼采心目中所谓的下一代语文学家是否实现了他的心愿呢?
梁老师认为至少部分地实现了。尽管维拉莫维茨是尼采学术上的劲敌,他曾对尼采在古典语文学方法上的背叛大加鞭挞,他也对哲学没有丝毫的兴趣,始终坚持采取历史传记方法整理古典文献。但是继承维拉莫维茨衣钵的耶格尔却在某种意义上采取了尼采的古典学研究方法。在19世纪30年代,耶格尔发起了第三波人文主义运动,成为继维拉莫维茨之后最负盛名的古典语文学家。耶格尔虽然继承了维拉莫维茨强调历史意识的古典语文学方法,但耶格尔仅仅将历史意识视为解释古代文化、道德、政治和哲学的前提条件。在这个意义上,耶格尔走向了尼采的道路,即主张发掘古典文化中蕴含的哲学价值,反对将古典语文学与历史混为一谈。
在《语文学与历史》这篇讲演中,耶格尔呼吁重建一种新的人文主义,即第三波人文主义。耶格尔认为语文学的最高的任务和理念是转向最古老的、同时从形式上来说最稳固的欧罗巴整体文化因素,世界上再没有哪一种文化比德意志文化更能浸淫其中:这是一种古代世界的精神遗产。我们承认我们自己身上最强大的东西就是:我们生活在古代,同时靠古代活着。语文学从一种直接的、浮现在我们眼前的生活需要和生命冲动出发,将当代人引向永恒的大师。由此看来,耶格尔为语文学赋予的价值导向跟维拉莫维茨完全不一样;恰恰是维拉莫维茨批判尼采的要点,后来在耶格尔身上得到了体现。
总结:古典语文学的循环
在讲座的最后,梁老师总结到,从尼采到维拉莫维茨再到耶格尔,我们看到了古典语文学发展一个循环。尼采反对古典语文学的历史主义方法论,渴望从哲学方面发现古典文化中有益于人们生存的部分就生命力和艺术的救赎作用,耶格尔积极地运用历史主义方法,为理解希腊人的生活方式铺平了道路,其在古典文化中发现了以英雄品格、道德勇气以及尚武精神,这与尼采崇尚生命力量和权力意识的做法并无二致。如果说尼采的哲学是对俾斯麦第一帝国推崇的技术文明的不满,那么在耶格尔看来欧洲的精神危机乃由科学所致,是对魏玛国家崇尚的柔弱的资产阶级商业文化的反拨,二者的不同在于,尼采跟随布克哈特将国家和文化看做一种排斥关系,将国家看做制造“超人”的途径和手段,其超人学说仍然是一种美学观点,而耶格尔跟随黑格尔将国家视为个人教养的伦理目标,只有国家能够促进个人的教育和文化。
交流讨论
对于梁老师的精彩讲座,林志猛教授首先指出,梁老师深入剖析了尼采、维拉莫维茨、耶格尔对古典语文学的不同处理方式及其内在联系。尼采既有古典语文学的素养,又有哲学的敏锐洞见,但正是其与众不同的见解,受到了维拉莫维茨的尖锐批评。梁老师尤其深入地阐明,尼采式的古典语文学其实是着眼于人的教养和精神,像尼采对荷马的竞赛的展示,就让我们看到荷马独特的伦理观念,这也对耶格尔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耶格尔所推动的第三波人文主义也是特别关注人的德性和高贵精神的培育,回到古典,就是要重新激活古典文明对现代人的精神涵养。梁老师得出的结论也富有启发,认为尼采与耶格尔积极殊途同归,都看重英雄品格、生命意志,但也都具有一定的政治危险性。这个讲座将哲人、语文学家的多重思想和视角结合起来思考,涉及政治、人文主义、思想史等多层面的交集与碰撞,视域非常广阔。
陈戎女教授表示,梁老师通过细致的材料解释尼采,改变了我们对尼采疯癫的刻板印象。尼采从中学时期到巴塞尔时期,他一直接受古典教育,做古典学研究,他后来转向音乐研究,十分欣赏和崇拜瓦格纳。很多人认为尼采染上了瓦格纳式的疯癫,从而影响了他对古典学的一些判断。梁老师通过细致的研究和阐释,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丰富、多元甚至十分纠结的尼采形象,让人非常受益。陈戎女教授提问,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偏重于酒神精神,并据此批判苏格拉底的理性主义,应如何理解尼采的反理性主义行为和悲剧哲学呢?陈戎女教授还提到,梁老师讲到耶格尔对待古典作品的态度以及研究古典学的方法与与尼采很相近,最后也指出两者之间很大的一个区别:耶格尔认为文化的发展需要由国家推动,但尼采对此持有相反的看法。为何耶格尔的政治人文主义与现实政治有重叠之处?
梁老师认为,西方文化在二战以后面临着冲击。德意志民族究竟应该朝什么方向发展?这是尼采等哲学家所面临的“时代问题”。尼采想要重新塑造一个德意志的形象,但究竟是沿着西方化的道路走,将德意志精神演变成商业文化和技术文明,还是要再次回到古希腊,从前苏格拉底哲学里汲取营养,重新塑造一个精神性的民族?尼采之所以反对苏格拉底哲学,因为苏格拉底的理性主义哲学实际上是科学和技术的开端。海德格尔说得很明白,苏格拉底哲学开启的理性主义和技术主义道路,最终对人类文明带来了实质性伤害。
因而尼采想要拯救人类,试图返回到诗性的哲学之中。梁老师认为尼采在年轻的时候,身上就有一种悲剧的氛围。后来接触了叔本华的悲剧哲学和瓦格纳的音乐之后,尼采的哲学就带上了一种悲剧的气质,他把这种气质贯彻到了对前苏文本的阐释之中。事实上,尼采是非常反对乐观主义的。在他看来,现在这个技术时代让人对生存产生了厌烦,而只有艺术能够把人们从对生存的厌烦之中解救出来。具言之,尼采认为只有悲剧能够让现代的人性得到拯救和升华。至于耶格尔与现实政治的关系,梁老师讲到,相比于尼采,耶格尔更希望采取一种政治手段来迅速地拯救德意志民族。耶格尔想要通过国家手段培养出在真正意义上承载德意志民族精神的个体。具体而言,耶格尔想要通过国家推进公民教育。所以耶格尔把整个希腊文化的要义浓缩成“教养”,即古希腊的全部历史文化的最终目的在于培养一个有教养的人。
林志猛教授提到,尼采认为艺术比真理更有价值,艺术也是对虚无主义的反运动。尼采把艺术称为伟大的风格和生命最强烈的兴奋剂。海德格尔称尼采的艺术是对存在者之为存在的真正立法。尼采对艺术的强调具备古希腊的风格,非常看重狄奥尼索斯的酒神精神。耶格尔在《教化》中同样十分强调艺术和审美,致力于还原荷马的精神世界。耶格尔深入挖掘了艺术、审美与人之道德的潜在可能性之间的关联,诗比生活更哲学化,但诗又比哲学更生活化。诗既拥有抽象的理性,又包含个体的情感和经验。耶格尔与尼采看起来有诸多相似之处。林志猛老师提问,尼采及其同时代人都想要重塑德意志精神,尼采对苏格拉底的古典理性主义的批判,是否也隐含着对现代理性主义的批判?尼采和耶格尔注重荷马艺术中的宇宙法则和普遍性看似超越了政治维度,但他们与现实政治的关联是否与其艺术理解有关?
梁老师回应到,尼采在他的诗歌中批判了柏拉图哲学,他认为柏拉图哲学设定的超感性世界是虚幻的,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是服务于生存需要的。尼采在诗歌中说西方的天空浑浊不堪,充斥着柏拉图的虚假理念。由此可见,尼采确实树立了一种不同的真理观,他论述了一种所谓的意志的形而上学的真理。海德格尔阐释尼采时,颠覆了传统上建基于符合论之上的逻辑性的真理观,他把去蔽视为源初的真理样态。海德格尔认为客观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东西,只有通过诗性的领域,在天地人神共处的世界敞开的那个瞬间,万物才呈现出来,这才是真理的源初形式。这种真理观的产生依赖于艺术,如果没有艺术,人的生存世界无法敞开,人的历史也陷于停滞。
在尼采看来,艺术就是对生命的拯救。在尼采和海德格尔这里,艺术被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上。只有艺术把世界敞开的那一瞬间,人类历史才有新的可能性。如果不把包含多种可能性的世界借助艺术敞开,那么人类便会永远沉醉于技术世界。耶格尔为什么看重柏拉图,因为耶格尔属于黑格尔这一脉,他看重国家。第三波人文主义主要针对的是教育理论,而这种教育的主体和推动者应该是国家,而不是抽象意义上的文化。所以耶格尔和尼采对柏拉图的看法完全是相反的,因为尼采从《理想国》中看到了柏拉图对艺术的批评和排斥,但耶格尔从《理想国》中看到了国家对艺术的统领,并进一步来推进公民教育。
在最后的听众互动环节,梁老师回应了“尼采在何种意义上既反对历史主义,又促进了历史主义的激化”、“尼采认为古希腊文化是美学的还是政治的”、“超克技术主义的法门究竟在个体英雄式的提升还是政治对人的自然的重塑”等问题,并拓展探讨了第三波人文主义的理念、尼采是古典学家还是哲学家、现代技术文明批判等问题。整场讲座从哲学、政治、历史、古典学、语文学等多重视角呈现了19世纪德国古典语文学遭逢的危机,给听众带来很多启发性思考,最后讲座在热烈的学术探讨中结束。
文/邓连冲
图/刘俊含
编辑/刘俊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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